Skip to content

布登勃洛克一家

布登勃洛克一家

Buddenbrooks

托马斯·曼

Thomas Mann

傅惟慈(译)

B00ITG35OK

新年的读书计划是要多读经典,每个月都要选一个名家,一月份就从Thomas Mann开始。很久没读那么古典式还那么厚的小说了,没想到这本《布登勃洛克一家》一直读到了一月的最后一天才读完。

故事讲的是布登勃洛克一家横跨四五代人的兴衰史,真的是在读很久以前的书的感觉,描写是很扎实的,在前因后果之中有带着一些宿命的感觉。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地方是最小的布登勃洛克在家族记事本里划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终结符号打叉,从这里就已经预示了整个家族的终结所在。

据说这是Thomas Mann的成名作,可以看出来他掌控文本可以把这个人物如此繁多、时间跨越那么大的家族故事讲的如此到位,现在读起来也不会觉得无聊。之前我读过他的《魔山》半途而废,我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读完了,本来我还在期待在这本《布登勃洛克一家》里有那种《魔山》或者很多德国小说里常见的大段大段的分析,结果这本简直就是一部连续剧,情节为主,几乎没什么上帝视角的分析。唯一有比较长段的一个地方是家庭的主心骨托马斯临死前的一长段,是他自己一个人内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期,然后和自己整个人生、宗教、人生观、价值观的全盘对弈和和解。下面摘录一下。

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几个贫乏的、煞有介事的字说出来的;他感觉到它,在内心深处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只有在像现在这样上天特别赐予的时刻才能衡量得出来。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踟蹰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一桩惨祸已经被他挽回了。

是结束和解体吗?如果有人把这两个空虚的概念视为畏途,那他真是太可怜了!请问,结束的是什么,解体的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是他的个性,他的个体,是这个笨重、顽固不驯、过失百出、可恨又可厌的障碍物,解脱了这个障碍物,为的是成为另一个更完美的东西!

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荒谬失误吗?难道他不是一出生就陷入痛苦的禁锢中的吗?监牢啊!监牢啊!到处是枷锁桎梏!人只能从他个体的狱窗中毫无希望地凝视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狱墙,直到有一天死亡降临,召唤他踏上归途,走向自由……

个体!……唉,人之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无一不是贫乏、灰色、欠缺、无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为的,也正是他怀着贪恋的企盼注视着的,这种企盼因为害怕变作仇恨,所以变成了爱情。

我身上带着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动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如果我不是在这里,我该在哪里?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这个体不把我跟外界隔离开,我的意识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离开,我又该是谁,该是什么,又怎能存在呢?这个有机体!奋发的意志的盲目、轻率、可怜的爆发!与其让意志在牢狱里、在为智慧的摇曳不定的小火苗不明不暗地照耀着的牢狱里憔悴困顿下去,那么让它自由地翱翔在不受时空拘束的长夜里不是更好吗?

我本来希望在我的儿子身上活下去吗?在一个比我更怯懦、更软弱、更动摇的人身上?这是多么幼稚、荒谬的想法啊!我要儿子做什么呢?我不需要儿子!……我死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这是了如指掌,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经说过,正在说和将要说“我”的人身上,特别是在那些更饱满、更有力、更愉快地说这个字的人身上……

在世界某处一个孩子正在长大。他得天独厚、禀赋过人,能发展自己的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纯洁、冷酷而又活泼,他的目光使幸福的人增加快乐而使不幸的人痛苦绝望——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不久以后……不久以后……当死亡——把我从这可怜的幻景——仿佛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脱出来以后……

我什么时候恨过生活,这个纯洁、冷酷、无情的生活?这真是愚蠢、误会!我只恨过我自己,因为我经不住生活的考验。可是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这些人,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为狭窄的禁锢与你们隔绝开了;不久我内心喜爱你们的东西,我对你们的爱情,就将自由了,就会到你们那里,到你们身上……到你们一切人身上!

他哭起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哭起来,颤抖着,全身轻飘飘地被一种幸福感推举着扶摇直上,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滋味是世界上任何东西也无法比拟的。这就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东西,这就是夜里在他心头跳动、像初生的爱情一样把他弄醒的那个东西。当他现在已经领会、已经认清它的时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连贯的思想,而是他内心幸福的豁然开朗——他就已经自由了,已经解放了,摆脱了一切自然的和人为的桎梏枷锁。他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关闭于其中的这个故乡城镇的城墙打开了,眼前显露出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他从小就已经看到一鳞半爪,本来死亡答应全部给他的。空间、时间,也就是历史的种种虚伪的认识形态,希求在后代身上延续自己的声名、历史的忧虑,对于某种历史性的最终的崩溃、解体的恐惧——这一切都不再纠缠着他的精神了,都不再妨碍他对于永恒的理解了。只有一个无限的现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这样凄凉的甜蜜和如饥似渴的爱情热恋着生命的力量——他本人只是这种力量的一个错误的表现——会永远找到进入这一“现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头里低声说,呜咽着……片刻以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泣了。他的脑子静止了,知觉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喑哑的黑暗又复一无所有了。“可是它还会再来的!”他安慰自己说,“我不是感受过了吗?”当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围裹住自己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他决不放过无可比拟的幸福,他要振奋起来,学习、阅读和研究,牢靠实在地掌握引起他这种精神状态的全部哲学。